人间橘猫

艺伎回忆录

(全文1.7w字左右)

前些日子,我在和园的小桥那边散步,歌舞伎演员平野三郎先生叫住我,说他们列出了从古至今最优秀的艺伎小姐们。我看了名单,姐姐的名字赫然在前列,而我的名字紧随之其后。

我疑心是他们弄错了什么,我与姐姐,就是鱼目与玉珠。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能被与她相提并论。惭愧之余,忍不住写些什么来怀念,才疏学浅,仅资一娱。关于文中某些超出常理的部分,也就请您当成一个妇人家的胡言乱语吧。

那么就让我着笔于一个寻常的夜晚,开始对往事的讲述吧。

在柳井置屋所在的那条街前,姐姐停住了脚步。

“蝶羽美,夜色太深,不便打扰,那我就回去了,代我向妈妈问好。”

我应了声,看她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直到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飘着小碎步走向置屋。

“妈妈,我回来了。”

“蝶羽美,今晚宴会上你见到红蝶了吧,她英语说得怎么样了?”妈妈听到响动,急忙出来,关切地询问起她的摇钱树。

抱着替姐姐开脱的心理,我脑子里努力回想从姐姐入场到宴会结束所说的每一个字,发现别说是英文了,连个舶来词汇都没有出现,全靠我做中间翻译,那些洋军官才能得以与她正常交流。

“妈妈,姐姐还是惯常用日语,我想她是想等到练得流利一些。您知道,她是个追求完美的。”

妈妈皱着眉头,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看她不清醒。”她絮絮叨叨着从前的鉴赏家们为欣赏红蝶一舞接踵而至时的风光,又说起现在世道凄凉,艺伎小姐们也染上那大洋彼端的放浪风气,不复大和抚子的矜持与端庄。过去那群客人也是死的死、破产的破产,从战争中饶性存活的有钱有势的老爷也不再愿意单纯为艺术买单。继而矛盾地责怪姐姐死心眼,茶楼那边的预定少了七成居然还不知变通。

“那群美国大兵懂个什么舞蹈!干脆把舞蹈课改成英文课得了!”

想来姐姐她都走到了置屋门口也不肯进来打招呼,也是害怕妈妈的碎碎念。我跪在地上,垂着头保持着温良的模样,洗耳恭听她的唠唠叨叨,直到她过足了嘴瘾,才起身上楼休息。

茶屋的老板娘、同行的艺伎姐妹、置屋的妈妈,苦口婆心地轮流着劝姐姐几圈了,听得随行的我耳朵都长茧子了,也不见姐姐有改变,一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样子贯彻到底。

“她就是不清醒”,妈妈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我枕着箱枕随手拎起今晚的收获——一条有着晶莹钻石挂坠的项链,流光闪耀,有着大姐姐们珍藏的稀有玉石也比不上的剔透光芒,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珍品。

当时的首相夫人正大力推动国内的洋装风气,出行都穿着剪裁得体的西洋女装,这样一条项链,比起被拿在艺伎的手里,更适合带在首相夫人的脖子上,出现在报纸的独版头条中。

姐姐笑吟吟地收下它,又私下里随手将它扔给我。

“你若喜欢就拿走吧,对我来说只是累赘而已。”她随意的态度让我以为她说的是颗路边随处可见的廉价石子。

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二十公斤的和服、茶屋与置屋妈妈们的盘盘剥削、厚重油腻的发髻——还要为它忍受箱枕对脖子的摧残,受着这些折磨从舞伎熬成艺伎,才算勉强获得生活在层层束缚中,向位高权重的老爷们卖笑脸的资格。

而艺伎的最好回报不就是得到像这条钻石项链一样的奢华金贵的事物吗?

她在不满意什么?是什么都不想要,还是想要更多?

我倒是想要挺多,可惜——想起明天惨淡的宴会安排。我忍不住自嘲,看来不复从前夜夜笙歌的生活,给了我替别人多管闲事的空闲。

最终我闭上了双眼,像我这样的小舞伎,还是先保全自己的温饱吧。

 

 

“那么打扰了,妈妈,我是彻妈妈家的蝶羽美,若您有什么宴会的需要,还请一定要想起我啊。”

结束最后一家茶屋的自荐,我刚准备起身回置屋,就被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空你其哇,阿,阿达西……”深目高鼻的外国人忽然拦在我面前,磕磕巴巴地用日语和我打招呼,他身材很是高大。一双蔚蓝的眼睛,让我想起在某个晴朗的日子曾经凝望过的一望无际的苍穹。即使我对西洋人带着有色眼镜,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俊朗男人。

只是他那带着咖啡与三明治味道的口音实在摧残我的耳朵,我调动脸上的肌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用英文说:“先生,您不必如此,我略懂一点英文,您可以不必说日语。”

那金发的外国人显然松了口气,用他的母语和我说,他叫迈尔斯,是随行而来的外国军官,希望能让我教他日语。

实在可疑,这帮高高在上的洋人肯学习日语本就出人意料,但说起日语老师,又何必非找我这种小舞伎呢,这个年头这种美差是人人趋之若鹜的。

“实在惭愧,我恐难当大任,若是先生您对日语感兴趣,不如向随行的日本官员请教,他们都是知识渊博的先生。”

“不,不是的,因为她们说你是红蝶小姐的妹妹……”

我看着他略显慌乱的样子,终于想起这人莫名的熟悉是来自哪里了。我同姐姐一同参加的宴会上总有他的身影,只是他这人话不多,存在感不高。而西洋人的脸孔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儿,难以分辨,我才一时没有想起他来。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我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外国人。这帮可恨的男人总是将艺伎小姐看作野兔一般可以捕获的猎物,红蝶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姐姐,可毕竟我们在稻荷神面前义结金兰,身为妹妹我怎么会帮其他人……

“啊,当然了,耽误你的时间,我也会付一定的鲜花费,你看每小时这个数额可不可以?”

“先生实在客气了,加强两国人交往交流乃是我国公民的义务,能有此殊荣,我深感荣幸与恐慌,还请您一定要多多包容指教。”我掩嘴而笑,用友好而真诚的目光回应他。

从前被外国男人欺骗的姐妹们啊,妹妹替你们压榨他们的金钱,这也算一种帮你们报仇吧。

“那就这么说定了。”黄头发的冤大头笑得十分憨厚。

我看着他宝石一般透亮的瞳孔,忽然想起那被我藏在房间某处的钻石项链,觉得他和它的结局不过是异曲同工。

就学习日语而言,迈尔斯是一个优秀的学生。要是你见识过他几周前的日语水平,再看看他如今变着花样和我侃侃而谈姐姐跳舞的样子。你也会惊讶,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竟也能如此聪明迅速地掌握一门语言。

又或者说,他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

当红蝶姐姐一曲舞毕,房子里响起热烈而响亮的掌声,不用细听,你也会意识到——里面九成的音量出自迈尔斯一人之手。而其他人呢,那鼓掌的力度,与其说是在拍手,不如说是在用手抚摸手心。

哪怕姐姐毫无疑问是整个园子内舞蹈技艺最高超的艺伎,那又怎么样呢?你又能指望这群客人对舞蹈表演有多么热情呢?我怀疑他们甚至不能分清日本舞与梦游的区别。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迈尔斯黄发白皮的外表下藏着一颗东洋人的心,他对待姐姐的态度实在是太过羞涩内敛,以至于我坚信他在姐姐的印象里不过是模模糊糊的洋人甲乙丙丁中的某一个。

可今天晚上,他好像鼓足了勇气,一改以前磨磨蹭蹭的态度,拿着鲜花大胆地邀请红蝶姐姐明天中午一同用餐。

他很慌张,我看得出来,因为他紧张到日本语磕磕绊绊。

我也很慌张,不知道我身边的客人有没有看出来,因为迈斯尔还没有给我结这星期的鲜花费——我非常担心他会因为红蝶姐姐的断然拒绝而恼羞成怒赖掉我的辛苦费。

姐姐带着艺伎一贯的笑颜,朱唇轻启:“My pleasure, Mr. Meyers.”

这一句轻飘飘的言语,就像是一道直劈我脑壳的雷。

我不知道为什么迈尔斯能完成“在姐姐的艺伎休息日成功邀请姐姐”这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更没法得知究竟是在哪一个瞬间,这个不修边幅的外国人引起了姐姐的兴趣,让她记下了他的名字。

我只是想问问那个抱着玫瑰花,状似精通英文的温柔大方的艺伎小姐。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了英语!

 

 

“真是疯了!”妈妈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喜滋滋地算着这个月的收入。“这个外国人真是大手大脚!”

无外乎妈妈如此兴奋,在其他的艺伎出人头地之前,姐姐就是唯一的摇钱树,她的兴衰就是柳井置屋的兴衰。

姐姐是和园置屋最出名的艺伎,如果她当初选择离开永眠镇这个小地方,到京都的袛园去,那她毫无疑问会变成日本历史上最光彩夺目的艺伎。大萧条开始之前,姐姐的收入便遥遥领先和园历史上任何一个艺伎,立下高不可攀的记录,让这家小小的新手置屋超过其他历史悠久的置屋成为和园当时极富盛名的屋形。

哪怕她现在的收入大不如从前,养活一置屋的人也绰绰有余。置屋内每个人的一日三餐、学徒舞伎的和服,甚至是妈妈抽的烟草,都是红蝶姐姐赚来的。

随着妈妈脸上的笑容一同浮现的,是和园内的风言风语。

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个西洋人会成为姐姐的“旦那”,而姐姐也对他动了真情,也许某一天,这位女子会结束艺伎生涯随他坐船漂洋过海到彼岸的大陆去。

我和妈妈,和其他了解姐姐的人一样,对这个谣言嗤之以鼻。

“我上一次听到同样好笑的言论还是在美智子她还是学徒舞伎时,他们都说她有磨镜之好,就因为她拒绝了某位大人抛来的橄榄枝,没成为他第十三房妾室。”妈妈一边烟云吐雾,一边倚着门框笑得浑身颤抖,她穿着绸制的绣着黄色的菊的暗绿色和服,打着褐色的腰带,因忍俊不禁而皱作一团的蜡黄的脸,像是水雾氤氲的秋日一朵摇曳的残菊。

我很少会赞同妈妈的做法,可这次我和她保持了相同意见。

直到我发现迈尔斯这三个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缄默寡言的美智子姐姐口中。

“你知道吗,蝶羽美,迈尔斯说……”

“迈尔斯说他有一个和妈妈一样古板奇怪的父亲……”

“你能想象吗?迈尔斯以前的梦想是做一名芭蕾舞者,他那么大只,跳起舞来一定很滑稽。”

……

“姐姐,恕我无礼,我无意打断您说话,但是似乎到了祭拜吉子女士的日子了,我想邀请您这周末同我一同前往。”

姐姐沉默了,现在的人们没人不知道哈里森,不同的是男人们提起他总是对他主导的《通商条约》夸夸其谈。而和园的艺伎小姐们自然不在乎这些,她们关心的是被哈里森抛弃以后自尽的艺伎吉子小姐,她的结局是如何凄惨可怜。

“哎呀哎呀,我当然会陪你去的。但是蝶美羽,在此之前,我想邀请你同我一起参加这个。”红蝶变戏法一般从和服宽大的振袖中抖出两张门票递给我。

“这是?”我疑惑着念出门票上的名字。

“迈尔斯说前者是他们那边很有名的舞剧,融合了东西特点;后者则是西洋芭蕾舞的经典舞剧,都很值得一看。”她狡黠地笑了笑,“你会去的吧。”

我当然会去的,她知道。

就像我从未开口,但是她也明白,我有多羡慕偶尔出现在和园之中的西洋女人,每当看见她们摇摆的裙摆下自由自在摆动的白皙小腿;她们穿着有着细长鞋跟的亮面鞋子,也依旧步履如飞的样子;她们长发披肩随心所欲地张口大笑,夸张随意地露出牙齿挥舞手臂却不受到任何指责。那时候我总觉得层层和服、沉重的发髻是一座可怖大山,压得我只能在其之下带着煞白的面具和惨红的微笑小幅度地挪动。

哪怕一天也好,我也要早早扔掉这束缚去彼岸,到传说中男女平等,舞者仅仅是一门职业,而不是女人拿来讨好男人的工具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你可以嘲笑我当年是多么的幼稚,听信了杂志和小报的谣言,对海的另一端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

当时我拿着这两张门票,内心澎湃,就好像一直暗中窥视的禁入的桃源乡向自己微微敞开门缝,从里面洒出的亮光照耀在我身上,我又怎么能控制住满心的欢喜呢?

“蝶羽美小姐,你有什么喜事吗?”晚上宴会时,一位客人好奇地问我。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要和姐姐一起去观赏舞蹈。”

“你的姐姐,就是那位相当有名的红蝶小姐吧?她最近很是活跃啊。你们要看的是什么舞蹈?”

我如实回答,只是话音未落,笑容出现在客人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怎么看都有几分不怀好意在里面。

我有点心里发毛,但仍是端着笑容问他:“客人,怎么了嘛?”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意思罢了。”这一句过后,无论我如何求他,他也不肯再透露一个字。

 

尽管有这些变故,我仍是对舞剧抱有高度的热情,连带着看那个姐姐身边的狗皮膏药迈尔斯先生也顺眼了许多。

但我仍是要说一下,随便团了个发髻穿着朴素暗红色和服和黄色腰带的却依旧端庄大气的姐姐,她同人模狗样一副绅士做派却掩盖不住傻狗气质的西洋男人实在是不相配。当他们俩个挨在一起,给我的感觉就好像用西式面包夹着炒面一样奇怪。

落座后不久,看着舞台上西洋男人出场与梳着发髻的艺伎相遇,我内心就隐隐约约有一些不安。等剧中男人回故国前和夫人分别,我的脑海中浮现昨晚客人那阴沉古怪的笑容,我似乎理解了什么。《蝴蝶夫人》的结局不出我所料,再次回到日本的西洋男子带着妻子儿女,他们来到了独身带儿子的蝴蝶夫人面前。最后在凄哀伴奏中,蝴蝶夫人含恨自尽。我手脚冰凉,指甲死扣着掌心,感到脑子里就像住了千百只咚咚跳着的跳蚤,扰得我烦乱不已。

如果说我此时尚且还保有理智,懂得安慰自己不要乱想。那么在观赏《吉赛尔》的故事后,我的理智就是一根摇摇欲断的弦,我无心留意西洋乐器的伴奏是如何恢弘,舞者的服装又是怎样的大胆奔放,更不在乎舞蹈技艺本身是如何高超华丽。

我只知道,这又是一个痴心妄想的女人被高高在上的男人玩弄抛弃的故事。

在巨幕缓缓下落的过程中,我悄悄地用眼撇红蝶姐姐,我本以为会看到她尴尬气愤的眼泪。

她的确哭了,可那绝不是受到了羞辱而流下的泪水。我看她亮晶晶的眼睛,随后伴随演员登台谢场,她跟着其他观众一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她彻底被台上的来自另一个文化的舞蹈冲击到了,并且为之感动。

我浑身的怒火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掌声中被她的泪水所熄灭,只剩下了由衷的无力。

如果妈妈在现场,她准会给这个傻女人两巴掌,然后尖叫着喊:“美智子!你长点心成不成!”

平生第一次,我觉得红蝶姐姐真的该听听妈妈的话。

 

 

一个优秀的舞伎,不,应该说一个脑子清醒且正常的舞伎,是绝不会拦下自己置屋的大主顾,气势汹汹地质问他。

可我做了。

如果妈妈知道我这么做的,她会把我吊起来打一顿。这并不好笑,隔壁的阿姨就是在惩罚中受伤,落下残疾,从一名艺伎变成置屋女仆,再也没有还清卖身契的可能,一辈子在和园杂事中忙碌终生。

可我做了。

当我看见红蝶姐姐那沉醉的眼神,我就知道,劝她是没用的,她听不进去的,这样一个沉溺在爱中的女人,她不清醒的脑子会让她的双眼把丑陋的看成美丽的,把虚伪的看作真诚的,把毫无可能的看成充满希望的。直到那些男人厌烦了,不再彬彬有礼,反而赤裸裸地露出了他们畜生一般的面貌和血淋淋的事实,她们才恍然大悟般哭天抢地开来,哭哭啼啼地质问他们为什么改变。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男人,在和园这个充满以金钱为基础的情色舞台上,就如同夏天的蚊蝇、冬天的冻疮一般稀松平常。我本不会大惊小怪——前提是这样的事没发生在红蝶姐姐身上。

在迈尔斯疑惑的目光中,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

“先生,您也是知道的,再聪明的女人也会在某些时刻糊涂,姐姐也不过是个年轻女子罢了。如果您不便和她直说的想法,不妨让我这个做妹妹的转述给她。”

“你在说些什么啊?什么‘不方便直说的想法’?”同我脑海里提前构建的暴跳如雷或支支吾吾的情况不同,他揉了揉金色的头发,愣在原地,海蓝色的眼睛里满满的茫然与困惑。

“难道您带姐姐去看《蝴蝶夫人》和《吉赛尔》,不是因为有什么想让她体会的吗?”

“啊!是这个……你居然连这个都瞧出来了!”他的眉毛高挑、双眼大睁,做出一番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紧紧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试图将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牢牢印刻在脑海。我会将他的无情与丑恶讲给姐姐,我要让姐姐心碎,让她醒悟她的爱情不过是一场建立在金钱交易上的美好假象。

“我想带红蝶小姐离开这里,我希望她能知道。在我的国家,她可以成为一个纯粹的舞蹈家,拥有更广阔的舞台与更具慧眼的观众,而不是在酒桌上对牛弹琴。”

我做了一千种预想,尽是男人明里暗里嘲讽姐姐情感的丑态,我提前把怒气发泄在我的三和弦上,一整晚铮铮作响。为的就是不再摧毁姐姐爱情的同时,一个激动一巴掌摧毁了自己身为艺伎的未来。

可我没想到他和脑海里趾高气扬的男人形象完全南辕北辙。

“先生,不要怪我多嘴,可通常情况下,一个心若宝石般玲珑剔透的艺伎是不会这么解读您的想法的。”

“你们东洋人就是喜欢这样猜谜般的说法,那么请这位玲珑剔透的小姐替我解疑答惑吧。”

他弯下腰,待我踮脚轻声在他耳边说完以后,他的脸上的轻松戏谑立刻消失了,“我——”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力度之大,只是看着,我的头皮也莫名一股隐隐作痛。

“我和红蝶小姐只是讨论舞蹈罢了,你们怎么能想这么多?那可是我们国家最知名的两个舞团,我只是想让红蝶小姐看到最好的!”

我心里大石头落地,说话竟也有几分不管不顾起来,“先生,您还不明白吗?您可是在和园,一个艺伎小姐和一个外国军官,没人会把您们俩的交往看作是志同道合者的正常往来。”

“所以我才想让她尽早离开这里……”他低声嘀咕着,又突然慌慌张张地抓住我的手臂,高声问我:“美智子小姐也是这样想得吗?”

姐姐居然将自己的真名同他讲了!我还没来得及惊讶,就感到一阵昏天黑地地晃动,“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我觉得姐姐大概没想这么多,冷静一下,先生,可怜可怜我这个脆弱的女子吧,不要摇了!”

他猛地松手后退,脸涨得通红,眼神躲闪着说了:“真是失礼了,你没事吧。”

我稳住平衡后,缓了口气讲:“我没事,您不必如此自责这些。但先生,可莫要怪我这个外人多嘴。您叫姐姐和你一同去您的家乡,那么——遥远又陌生的地方,想必您也要大费一番心思,您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何必如此?我们又怎么好意思麻烦您?”

他依旧是不看我,眼神游离着,说道:“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

“那我可真是伤了心,可怜我姐姐一番心思,她都将真名告诉您了,原来您只当她是朋友。”我作势转身离开,迈尔斯就如同我意料之中地拉住我。

“你说什么,你可不要胡说……事关你们名……名节!你可不要胡、胡说,红蝶小姐怎么可能对我……”

“哎呀!先生!我真是多嘴,一个舞伎怎么能随意谈论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姐姐的事呢?这是多么失言失礼啊!请您千万不要再继续过问了,也不要同别人说起。”我装作羞愧难耐的样子,甩开他的手,他也没有再纠缠。我过了个路口,走了两步,又偷偷折回来观察他,他一动也不动,停留在原地魂不守舍。

 

 

我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踏着缝隙间布满嫩绿青苔的石阶,走过一个个通体朱红的鸟居,来到稻荷神像面前。我虔诚地祈求神明护佑姐姐的舞技日益精进,盼着迈尔斯真的能带姐姐到世界的另一边——让她无拘无束的世界。

就像神明真的显灵了,不久后,姐姐拿到了去京都表演的资格。

那可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小作坊小舞台!每一个艺伎都心知肚明,那是袛园!京都袛园!姐姐要在京都一年中为古老隆重的祭典“古都之春”中出场,还是主演的角色!

我该如何和一个不懂的人表明这两者间的巨大差异?这么说吧,在和园中成为了艺伎的女孩,如果她被袛园那边的妈妈挑选,那她和服上的腰带可能要改系在前面。

“腰带系在前面?”迈尔斯比我预想的还要笨,“我不懂。”

“就是游女,那些靠出卖肉体为生的妓女,她们整晚都要不停地把衣服脱下来,是不可能像艺伎小姐那样有专门的男众帮忙系腰带的。她们也很难自己把腰带系在身后,除非她是个手臂像猩猩一样长而灵活的女人。”我吐了吐舌头,“也许只有出生时第一声哭啼就是婉转调子的女孩才能被那些挑剔的京都人选为艺伎。”

我不该开玩笑的,迈尔斯看起来更迷茫了,“Amazing!这么说红蝶小姐一出生就会跳舞啦?蝶羽美小姐,这不符合常理!”

“バカ!”我就不该觉得迈尔斯能分得清玩笑和事实!但我转念一想,红蝶姐姐能去京都表演,不正是因为他吗?

迈尔斯的四处夸耀红蝶的舞蹈,说她是他见过棒的艺术家。这让他那位身在京都手握大权的上司起了兴趣,他邀请姐姐去京都表演。他们到达时恰好赶上祭典的某位主演生了病,当地艺伎小姐们在当天都有了各自的角色,青涩的舞伎中也没有能担此大任的。一舞惊人的姐姐,被席上一同观宴的祭典主办人当作了救星。

我闻讯,死皮赖脸求着妈妈带我一起看姐姐当天的表演。妈妈不胜其烦,最终答应了。我的卖身契里多了京都一行的全程费用,才有了今天和迈尔斯一起在观众席聊天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谢谢你,迈尔斯,这都多亏了你。”

“蝶羽美小姐,你真奇怪,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不是靠红蝶小姐自己的舞技吗?”迈尔斯耸耸肩膀。

如果是其他男人,我可能会以为这是客气谦虚,可我已经相当了解这个男人了,他是真的不懂我在谢他哪一点。

身在和园,我看够了男人的自以为是的嘴脸,就越发觉得迈尔斯这个人难能可贵,他在我眼里不再是一条傻狗,而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哦,对啦,那个baka是什么意思?”他好奇地问。

“……”我顶着他那充满求知欲的眼神,在“真相”与“谎言”之间再三权衡,最终选择了昧着良心,“先生!这是我们对好友的称呼!但请您千万不要这么随意称呼别人,因为只有最好的朋友之间会这样称呼,如果您和其他人还没有那么交好,贸然地这样喊别人会让他觉得冒昧。”

“那么,我和蝶羽美就是最好的朋友啦!”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第一次让我对一个男人于心不忍,直到姐姐出场前我都在心底深深地唾弃自己的人格。

酒客们常说,艺伎文化的正统在袛园,不到袛园就不算见过艺伎。我身为舞伎,虽然承认袛园的确历史悠久声名远扬,但对那些言论仍是嗤之以鼻。

今日一见,我才知道,我和袛园艺伎隔着遥不可及的天堑。当然,我指的差距并不是容貌上,和园自然也是各色美人云集。但袛园的艺伎们在精致上可谓登峰造极,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风情,或妖艳浓烈,或清纯淡雅,皆是秋波流转,顾盼生辉。我甚至怀疑,“古都之春”不是人间的祭典,而是妖精们的春宴。而我!只是个闯入其中粗鄙农妇罢了!

我转头,看到迈尔斯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艺伎们,忍不住揶揄道:

“先生,怎么样?看到了这样的美色,是不是不舍得再回和园去了?”

“我还没有到那个流连忘返的地步,但我觉得她们都是美人,就和你一样,。”

要是换做其他男人同我这样讲,我定是觉得他在讽刺我,如果他是出自真心实意,那我就算自费也要将那人扯到医馆去医医眼睛。

可他是迈尔斯!哦!他不是其他男人,他是傻狗来着。

大概全天底下只有迈尔斯这样说安慰不到我,“借您吉言喽。”我没心情逗贫,闷闷不乐地继续看表演。

艺伎的舞蹈大多讲的是女子凄美的故事,比如赢得战功的丈夫抛弃妻子、被人类欺骗的雪女等。我本以为姐姐也会演绎一个悲情女子的角色。

可她没有,她登场时,穿着赤色的和服,上面绣着各色的牡丹,振袖的下方不是普通和服的样式,我细看之后发现它被做成了蝶下翼的模样,当她轻轻振动双臂时,那蝶翼便随之摆动。显然,她在扮演一只风中蹁跹的蝴蝶,踏着清风摇摆于天地间。她是春的宠儿,是阳光的眷属,同江河诉衷情,与山川共呼吸。这偌大的会馆中唯有她是无拘无束的,与其说袛园赐予她舞台,不如说袛园是隔开她与清风明月的阻碍罢了。

当她停下飞翔的羽翼,向台前的观众鞠躬,满座鸦雀无声,直到一声掌声打破宁静,随后千百的掌声随之响起,满堂的喝彩在这礼堂里排山倒海地袭来。

这是姐姐全新的彻底的成功!

我随着人群起立,将掌心拍得通红,却也无法表达我内心激动的千万分之一。

“蝶羽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唯独爱红蝶小姐的舞蹈了。”我闻声抬头望向迈尔斯,他的眼睛是从未有过的明亮,让我想起秋日湖里盈盈着的水光,“当她跳舞时,她就是天地间最无拘无束的蝶。”

“是的。”我听到我自己激动到喑哑的声音,“她是的。”

写到这里,我想,我对迈尔斯的态度,就是在这一刻彻底改变的——我不再怀疑他是个披着羊皮的狼,不再妄图抓出他毛茸茸的大尾巴。

多么奇妙,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是西洋人,我是东洋人;他生来衣食无忧挥金如土,而我曾经衣不蔽体更无长物。我们的文化信仰生存理念迥然不同,可我们在对于姐姐的看法上又是多么和谐一致。

 

 

我在那晚做了一个有关旧事的梦。

我梦到自己还是一个女仆的时候,我那时候还很讨厌艺伎。我恰好服侍一个把脸刷得像死尸一样的女人,心肠比鬼还要恶毒。每当她看见我,就会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样避开我,却还乐于拿我这样的下仆取乐。而妈妈永远不会在意奴仆的委屈,她只念着这些艺伎带给她的利益,如果抹黑玩弄一个奴婢能让她们感到心满意足,让她们鼓足精神前去伺候老爷们,那妈妈求之不得。

我厌恶她,我恨她看我时轻蔑的眼神,恨她颠倒黑白。最重要的是——我恨她有我触及不到的光明的未来。

那天,我站在阳台晾衣服,看着蔚蓝的天,那么高远,万里无云,鸟儿在晴空中飞翔得自由而畅快。我情不自禁地爬上屋顶,试图离天空更近一点。

“你在模仿一只蝴蝶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她穿着暖暖的小豆色的和服,上面绣着盛开的梅花,眼神宁静,体态是那么令我嫉妒痛恨的高贵优雅。

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我当时在思考要不要干脆跳下去。如果当初是别的艺伎发现我站在屋顶上,嘲笑我摆出的滑稽可笑的姿势,我的生命可能也就真的结束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可姐姐说:“下来,我教你如何做一只真正的蝴蝶。”

我本没有做艺伎的资格,我浑身上下唯一的闪光点,是我是和园传奇艺伎红蝶的艺伎姐妹。

后来的时光大概是愉快的,我憧憬着红蝶姐姐,她的舞蹈令我沉醉,当我意识到大街小巷的人们都谈论着她的名字,男人们为见她一面一掷千金,我只是呼吸空气都感到那样的快活。

直到战事摧毁了和园的宁静,不过像永眠镇这样偏远的地方,战火是很难波及到的,我和姐姐和其他人,都没有吃到什么苦头。

但我能感到和园变了,随着那些外国人的涌入,一个会说英语的傻大姐比精通各艺的娴静美人更受外国男人的欢迎。姐姐的主顾们也露出了他们对她垂涎三尺的丑态,他们不再愿意为姐姐的舞蹈付费,却不止一次地找到妈妈表示仍愿意为姐姐的水扬竞价。(注:“水扬”即“初夜”)

可你看她是那么温柔善良的人,老天也不愿为难她,她配拥有真爱,所以她能遇到迈尔斯。

 

 

蝶羽美像个女儿待字闺中的老母亲,挖空心思四处打听未来亲家的情况——姐姐是这么评价的。

“姐姐!”

“哎呀,蝶羽美,这些不重要,屁股再低一些!要用腰部牵引下肢!在我离开之前,你一定要成为艺伎啊,不然我怎么放得下心。”

怎么不重要!迈尔斯的父亲是老牌贵族家中的次子,母亲是另一国家的商人之女,家境殷实。他们俩的恋爱过程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一样艰难,但结果却很美满。最重要的是,我当时自以为是地坚信着同样是真爱结合的夫妇俩是不会阻挠姐姐与迈尔斯的感情的。

而且!姐姐,你的“妈妈”是不会替你收集信息的!她只会在知道你要离开的第一个瞬间就把你的腿打断!

我心里默默地呐喊,但是表面上装作顺从的样子,乖乖改动舞蹈姿势。说真的,指导舞蹈的时姐姐就是个披着人皮的修罗恶鬼,当她对你的动作不满意时,当心她手里的扇子,我常在剧痛中怀疑自己实打实地被它咬掉一块肉下来。

几日过后,就在一次舞蹈课后,我正准备穿上木屐离开。教坊的先生笑眯眯地和我说:“蝶羽美,也是时候把领子换成全白的了。”

我飘飘然随着夏日的风浮动回置屋,迫不及待地让妈妈准备好那套绣着金色龙爪的黑纹付和服,我终于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伎了!

我来不及喜悦,就远远地从看到医馆的先生急匆匆地走入置屋,心里咯噔一声。

姐姐的事情被妈妈发现了,或者说,她主动向妈妈摊了牌。

我可怜的姐姐,她难道想看那个妈妈笑眯眯地祝福她吗?她怎么会不知道妈妈的厉害?

她被关到了置屋的最里面,妈妈不愿再见她,每天只有医馆的先生忙忙碌碌地进出她的房间,我偶尔也会看见和她熟识的其他艺伎到房间里劝她。

即使和园上下一同隐瞒,迈尔斯还是知道了姐姐的遭遇。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的另一幅样子,他把鸟窝似得乱蓬蓬的金发用发油背好,脱了那身万年不变的军装,穿上西装,皮鞋锃亮。他语气亲切而和蔼,请妈妈开出数字,说要带姐姐离开。彬彬有礼的样子就好像他是刚从西洋电影中走出来的绅士。

如果他没有用枪眼抵着妈妈的脑门的话。

“您真是说笑了,就是那些蠢货也需要投入50万美金才能勉强入眼,您以为我培养美智子需要花费多少钱?”

迈尔斯请随行的人打开皮箱,随之四散出的钞票让一旁偷窥的我头晕眼花。

妈妈笑了,她说:

“滚。”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就在一切都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加速时,姐姐的出现结束了这场闹剧。

“美智子?”

迈尔斯飞速地将手枪扔在榻榻米上,“美智子,你还好吗?”他就像是饥肠辘辘的恶犬看到肉骨头一样扑向姐姐,一瞬间他就变回了那个围着姐姐团团转的傻狗。

妈妈皱了眉头,“谁把你放出来的!我不是说过你不能出那间屋子!”

“你没资格囚禁她的自由,她早就赚够了赎身的钱,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请你们住嘴。迈尔斯,不必担心,我很好。但无论如何,请你们今天先回去吧。”姐姐波澜不惊,就好满地的狼藉只是其他人的幻觉,并不存在。

“但是!”

“迈尔斯先生,我想我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蝶羽美,请你送客吧。”

从迈尔斯的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对于这个结果相当不满,但他下一秒就让身边的人收了手。

“我知道了,但无论如何,不要让自己再次受伤。”伴随着旁边围观的艺伎的一声惊呼,迈尔斯在她额头上留一下一个轻柔的吻,姐姐的脸颊一片绯红,而我的第一反应是抢先拿起地上的手枪,生怕怒火攻心的妈妈会抄起它打死这对男女再自杀。

多亏我的眼疾手快,迈尔斯毫发无损地离开了置屋。


 

即使置屋里风波不断,姐姐也被妈妈囚禁在屋子,不能出席我的出师典礼,我还是如期成为了艺伎。我在稻和神的注视下许愿,期望我的姐姐能在彼岸一展风采,希望她的爱情能够美满。

是的,不是和园,而是在彼岸。此时此刻她已经坐上了通往海的另一端的巨轮。

昨天,姐姐悄悄告诉我,说等到我出师就立刻离开。

我到现在也记得她柔软的目光,她含着泪,轻抚我的脸颊,对我说:

“蝶羽美,你是永远是我骄傲的妹妹。”

我可以和各位看官挑明,我的后半生,无论是灰暗艰苦的日子,还是多么光明美好的时刻,我都牢记着这句话——我永远是姐姐的妹妹,不负她期待的妹妹。

“蝶羽美,恭喜你啊。”和我同期的千代子前来贺喜,她还穿着红底白花的领子。“对了,未来最伟大的艺伎蝶美羽小姐,请将你那条宝石项链借我带带,我的客人送了我一套蕾丝洋装,我的首饰里面没有和这套衣服相配的。”

“我不小心丢了。”

“不是吧!”千代子不可置信地张开嘴巴,我觉得我甚至能直接塞一个鸡蛋进去。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姑娘,也许就是因为不能控制住她多样的表情,才一直都是个舞伎。

是的,这个时候它应该随着其他的珍品漂洋过海。这件事,目前还是我与姐姐包裹的秘密。

“哦!多么可惜啊!”

“也许吧。”其实我只是将其物归原主罢了。

我丢下缠人的千代子,回到了置屋。为了逃避妈妈发现姐姐离开的雷霆之怒,我甚至穿着黑纹付和服躲到了厨房里。

“蝶羽美,你终于成为艺伎了!想想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脏脏瘦瘦的乡下姑娘同现在的你联系在一起。”

我一边应着阿姨的恭维,一边嗅着空气里的香味问:“阿姨,今天吃炒面吗?请问有没有西式面包。我饿了,请将炒面夹到里面。”

“蝶羽美,你这是什么吃法?”

“哎呀,是从一位客人嘴里听到的吃法,很想试试呢。”

“西洋人就会成天搞这些有的没的。”阿姨摇摇头,还是照做了。

“不用了,不要切成小块。”

我拿起巨大的面包夹炒面,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塞,哪怕吃下了一嘴口红也满不在乎。

“这不是蝶羽美小姐吗,恭喜你成为艺伎了。哎呦,你这是在狼吞虎咽些什么?可别让妈妈看见。”管账本的女仆小杏恰好撩开门帘,看到我这幅样子,吃了一惊。

“蝶羽美在试西洋人教她的新吃法,怎么了,妈妈又在闹什么脾气?”阿姨问道。

“谁知道呢?大概是那群有钱的西洋主顾都坐船回国了吧。哦,对了,也有蝶羽美小姐的客人离开了。”

“是那个迈尔斯?”我试探地问。

“他好像也走了。不过我想说的不是他。是那个奥——奥尔——”

“奥尔菲斯?”

“就是他,西洋人的名字起得都好难记住。”

我吞下最后一口面包,脑海中回忆起那个客人的面容,阴惨的脸、仿佛永远舒展不开的眉头和他听到舞剧名字时的诡异笑容。

“哦,没关系啦,我不在意的,因为他实在是一个不好伺候的古怪男人。”

 

 

我做好了接受妈妈滔天怒火的准备,可当她发现姐姐离开了的时候,她的喉咙里只是挤出了一声短促地讥笑,然后猛扇了旁边战战兢兢的小女仆一巴掌。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所有人叫过来!关上大门!你是等着外面的人来看咱们的笑话吗?”

不久,和园中传出消息,柳井置屋的艺伎红蝶隐退了,而彻妈妈借此狠狠赚了一皮箱的美金。

哪怕妈妈在外面永远热衷于对那一皮箱的钱大做文章,炫耀似地买了一件又一件新和服,手上五彩斑斓的各色宝石叫人眼花缭乱,引得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倒吸冷气惊叹。

置屋里的每个人都也知道,妈妈恨得咬牙切齿。外面的枝叶还绿意盎然,而置屋内的寒风开始呼啸,每一个人都活得小心翼翼,生怕挨了妈妈的鞭子。

我以为,最可怕不过是这胆战心惊的氛围要持续许久。

直到那天,我下了酒宴。我推开置屋的门,看到妈妈倒在玄关旁。

“天啊!妈妈!您怎么了!妈妈!”我急忙俯身查看她的情况,随着鼻腔传入的浓重的酒精味,我知道她只是喝醉了。

“哦——”她呻吟出声,随后慢慢地张开了眼睛,还是混沌迷茫的样子,我想她还没有酒醒。

“美智子!”她牢牢抓住我的衣摆。

大概是我今晚赤色的和服,让她想起了姐姐。

“妈妈,我是蝶羽美啊,您醉了,请放开我,我这就去拿一些解酒汤来。”

我的话大概传不进她的脑海,她猛地起身,拉着我飞速穿过走廊。

自打穿了和服,我还是第一次这样步履匆匆,可我根本挣脱不开她,“妈妈!我不是姐姐!”

我被拉扯到了厢房,那是储藏和服的房间,她点了灯火,我由此看见满屋珍贵的和服,盛开着白牡丹的黑色织品,和服上面竟落着一只银色的鸟儿,哦不!是绣着。还有养着一条潺潺溪流的蓝色和服,摆子上生长着草木,我似乎听人说过古代某位将军为他的妻子请人制造的和服也是这个样子……

我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屋子栖息在和服上的生灵,和服是艺伎的皮肤,是置屋的根。每个置屋都收藏着自己的珍品。妈妈们怕火,比鱼看到网子还要怕。因为火会毁了她们娇嫩的皮肤。

不瞒您说,现在我是柳井置屋的妈妈,自打我从妈妈那里接过了这一称号,我从不踏入厨房,因为我甚至不能接受在置屋看到火光。如果有人胆敢在厢房点上灯火,那我一定要将他放在火上烤!让他亲身经历皮肤受到火舌威胁时的那种苦痛!

可现在,妈妈点着灯火,只为向我展现这屋子里每一件和服。

“看了吗,美智子,如果你同意做我的女儿,那这一切都是你的,这家置屋也是!”

“妈妈——”“嘘——”她打断我的话,她还是摇摇摆摆的,我的心随着她手上的灯火下上剧烈跳动。

“你总是不听话,要和那个没天赋的笨蛋做姐妹也是,要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也是!妈妈知道你在想什么,那都是不可能的,你为什么就是不懂呢?你会害了你自己!”

我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夺走她手里的灯火,让它靠近我,照亮我的脸,“妈妈,您仔细看了,我是蝶羽美啊!”

“蝶、蝶羽美?”她好像第一次看到我一般,将眼角裂开到一个可怖的程度,“那我的美智子,我的美智子去哪了?”她的胸腔随着她的声音一起颤抖。

“姐姐已经离开了,她走了。”

她像是骤然被人抽掉了浑身的骨头,脱力跪坐在地上,发出了含着血与泪的悲鸣,我至今无法忘记她尖叫时扭曲的脸孔。

“我的女儿啊——”

然后她匍匐在地上,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直到第二天,她又变回了那个可恨的剥削婆,我出门前看着她,她照常站在走廊抽着烟,懒懒散散的样子。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我的梦境。

 

 

我照例每晚出席酒会,渐渐地,我已经拥有了几十套价格高昂的和服了,我可以称得上是独当一面的艺伎了。我搬离了柳井置屋,住到姐姐先前租的那家精致的公寓去了。我请了专门的女仆,替我按季节按时令将和服一一分类收置。当我偶尔回到置屋中,除了妈妈外,每一个人都要向我点头弯腰,阿姨们开始毕恭毕敬地叫我夫人。学徒艺伎们在听到了我脚步声时,也会停止嬉笑打闹,当我走近她们,她们便会摆出种种刻意的姿势。还有几位大胆的舞伎跑到我的公寓,请我来做她们的姐姐。

一切都像是朝着欣欣向荣的方面发展,只是我内心一直处于痛苦和焦虑之中。我的储蓄还不足以支持我到另一边生活,我又很难攒下什么钱来。艺伎和节约就是反义词,一个艺伎必须活得奢侈潇洒,她们在金钱上毫无概念,从不带现金出门,想拿就拿想买就买,然后到月底再请置屋的女仆去一次性结清账单。我现在置屋的艺伎小姐们甚至不知道一把三和弦和一罐啤酒究竟哪一个价格高些。

可我又急切地想知道姐姐的近况,我灌醉那些客人,妄图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出姐姐的近况,但没能成功,人们都对他们俩所知甚少。

我于无可奈何又百无聊赖之下,经常将遇到的年龄相仿的西洋男人同迈尔斯相比较,又将他们身边的女人同姐姐对比。

一开始,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我的老朋友迈尔斯,他直到离开前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蝶羽美,你永远是我最好的baka!”我又上哪里去找到像他一样会对艺伎用情至深又天真愚蠢的傻子呢?而那些女人,更是怎么能同姐姐相提并论呢?你瞅瞅她们被谎言欺骗地团团转的样子!

但妈妈在那个深夜凄厉的叫喊,给我种下了一颗惴惴不安的种子,姐姐长时间的杳无音信,使它在我的心脏里抽枝发芽,我的心被它蚕食的血肉模糊。

我对于姐姐美好生活的自信随着时间的推进被消磨殆尽。我脑海里的迈尔斯,他同千千万万花街里面油嘴滑舌的男人之间本来泾渭分明的界限开始模糊。

我在极度的焦虑下每天噩梦不断,我梦到自己与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逃难,梦到废弃的工厂、破败的西式教堂、阴森可怖的医院,梦到电流滋滋作响的机器,梦到可怖的怪物……

最叫我不寒而栗是,我听到身穿大红色和服的怪物,用着和姐姐相同的嗓音唱着婉转熟悉的曲调。她手起刀落,鲜血四溅,受伤的人倒地时发出哀痛的呻吟。

每天,我带着满头大汗醒来,我开始害怕睡眠,连续相同主题的噩梦就像是没有尽头的迷宫,我在里面盲目地胆战心惊地转圈圈,却找不到出口。

后来有一天,我在梦中来到了熟悉的地方,我站在永眠镇的土地上,这里不像是白天一样热闹繁华,而是空旷阴森。

第一次,凭借着对于这个小镇的熟悉,我在梦里成功逃离。

在成功逃离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笔巨款和一封信。信上说,这是我逃离庄园的奖励。

 

 

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我有一阵子患了一场恶疾,在家调养,不参加聚会也不外出见人。因为噩梦所扰,我先前的表现的确浑浑噩噩,很多人也就不疑有他。

但实际上,我用那笔巨款,秘密地登上了远洋巨轮。我买了一把手枪,用来自卫,也为了一枪崩开迈尔斯的脑袋。我坦诚地讲,我的确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知道迈尔斯在哪里很容易,想见到他却很难。

“小姐,您想见到那个男人可不容易,他和那个妓莎的故事可谓弄得满城风雨!甚至在那个女人和其他人私奔后,可怜的迈尔斯还对她念念不忘,这可气坏了老迈尔斯,那个习惯用鼻孔看人的家族把他们的不肖子孙打了个半死。”

贼眉鼠眼的男人猛吸了一口手中的大烟,然后继续说道:“本来这也是没什么的,我们都知道老迈尔斯是不可能下死手的,可是小迈尔斯恰好为找那个女人不吃不喝还淋了大雨,新伤加旧病。自此以后他就再也没能走出过病房一步。”(“妓莎”即“艺伎”,在当时绝大部分白人眼里,妓莎和妓女没有区别。)

那男人打量着我的亚洲面孔,“小姐,我可劝您一句,老迈尔斯现在对黄色皮肤的女人恨之入骨,您要是和小迈尔斯也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故事,还是算了吧,保住小命要紧。老迈尔斯的手段可不是你们这些小妞受得住的,上一个人的尸体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我还是见到了迈尔斯,他枯瘦泛黄的身体、黯淡无光的双眼、微弱起伏的胸膛,让他看起来像是躺在病床上的一具尸体。当我见到迈尔斯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永远也无法将那个病床上的奄奄一息形容枯槁的男人,同以前那个壮得像狗熊一样的迈尔斯相联系。

而我们的对话,很简短,也没有什么值得可写的,我也不愿意再去回忆我是如何歇斯底里地逼问一个将死之人。

他对于我的一切发问都没有回答,我一度怀疑,听觉系统是否还能在这样一具生命力都枯竭的躯体上正常运行。

我们交流的部分很简短。

他的声音细不可闻,但我却仿佛是通了心电感应一般,读懂了他唇部的微弱起伏。

他说:“她还在跳舞吗?”

我回忆起那个梦,那个哼唱的红色身影,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这样啊……终于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了。”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他的眼睛又闪烁着亮光,让我想起秋日的湖水盈盈,让我想起那句久远的话。

“当她跳舞时,她就是天地间最无拘无束的蝶。”

 

 

我的外国之行让我印象深刻,当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某些事情,我反而好奇,我当年从别人嘴里构建出的“自由”“平等”“没有歧视”的地方,究竟是哪个伊甸园?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客人和我提过的,就像现在炒面面包开始出现在大街小巷,不同人种之间的婚姻也变得常见起来。

我就认识这样一个女孩,因为她圆圆的脸容易红彤彤的,就叫她苹果小姐吧。这是我做柳井置屋妈妈以后的事情了。

苹果小姐是个和姐姐截然不同的艺伎,她舞跳得烂,很笨拙。虽然努力,但是的确没有天赋。按照我几日读的艺伎名单的标准,她肯定在倒着数前几名的。我做苹果小姐的置屋妈妈时,对于艺伎和西洋人谈恋爱这种事,避如蛇蝎。

当时和园里面有个客人,是个金发的花花浪子。上到风月场老手的置屋的妈妈们,下到青涩懵懂的见习艺伎,就没有不为他脸红心跳的。我时常因他警告那些美丽又怀着小心思的女孩们不要自取灭亡,却总是忽略苹果小姐。

如果说我和妈妈因为姐姐的机敏独特而觉得她不会犯傻,那我就是因为苹果小姐的愚笨平凡而觉得轮不到她犯傻。

当苹果小姐亲自和我说,她要结束艺伎生涯,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时,我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开什么玩笑。

我怒不可赦,我说这个男人是多么丑恶不靠谱,我说人心是多么残忍,我说某些事情不是两个人足够相爱就能克服的。

可苹果小姐看着我,她眼神平静,让我如见故人,她说:“妈妈,我知道的,我知道我可能会头破血流,但是如果我不去试一试的话,我连头破血流的机会也没有。如果因为害怕风险而规避美好的未来,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当然没有被打动,我不但没有松口,还重蹈覆辙了当年的妈妈。

我没有拦住苹果小姐,就像妈妈没有拦住姐姐。

前两年的春天,苹果小姐带着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婴儿回来看我,浪子先生不在她身旁,她倒是很直白地告诉我,是因为浪子先生不想看见我。

我小心翼翼地抱住那个孩子,她眯起两颗圆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欢笑起来,她好像教堂壁画上面的小天使飞下凡间,是个十分可爱的婴儿。

东方面孔的柔和与西方五官的深邃在她的脸上和谐交融。

我轻轻地摇晃着这个小婴儿,听到苹果小姐说:“妈妈,我真的很幸福。”

然后她温柔地抱住了我,说:“妈妈,不要再哭了。”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那个梦,我再次到达了那个恐怖的永眠镇。当我费劲千辛万苦打开大门,气喘吁吁地向外奔跑时,一只红色的蝶从我的身后飞出。也许,它是附在了我的发饰上偷偷跟着我离开了那里。

它挥动着双翼,洒下闪闪发光的红色磷粉,我被它的姿态所吸引,追逐着它。直到它跨过了一条汹涌的河流,我在河流前驻足,看到它飞向对岸,那里有个男人。

当红蝶与男人触碰到彼此时,蝴蝶化身为穿着红色和服的女人。

他们紧紧握着对方的手掌,向对岸有光的地方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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